一
呼延展和父亲很少说话,因为父子不同个性,期盼和理想也不同,这种不同——很早就知道了。一个是养父,一个是养子。有几个年头,因为父子关系僵硬,呼延展姑姑还偷偷买了乌龟,选择半夜去临近的小水潭放生,那些乌龟个头不小,抛入潭水时,扑通一声,溅起不少水花。姑姑认为那是潭里的水笑了,很为自己的行为得意。父子俩的关系还是不好。天旱时水潭里的水干了,有小鱼小虾独没有乌龟的尸体。姑姑又开始为父子俩的关系伤心落泪。呼延展是姑姑的儿子。姑姑的弟弟一辈子打了光棍,姑姑把5岁的长子送给了自己的弟弟。人活一世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后代?姑姑一厢情愿认为。呼延展的故乡在内蒙古伊金霍洛旗,属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金三角”腹地。从地图上寻找,在鄂尔多斯高原东南部,毛乌素沙地东北边缘,故乡的东与准格尔旗相邻,西与乌审旗接壤,南与陕西省榆林市神木县交界,北与鄂尔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区隔河相连。地理上是亚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过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带。水蚀沟壑和坡梁起伏的故乡,风沙肆虐。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是呼延展居住的村庄名字。养父呼得福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年,是柿子成熟的秋天,那时村子里的柿子树多,十月的柿子已经*了,他的出生是家里的又一份收获,又是长子,父亲就给他起小名叫“得福子”“如意子”。可惜,一次乡村车祸让呼得福父母早早离开了人世,他有一个姐姐,姐姐没有办法给呼得福成家立业,姐姐嫁人后,土屋子里的呼得福一个人活到35岁。呼得福35岁上还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寡妇也不跟他。姐姐怀着怜爱相交的复杂心情决定把最疼爱的长子送给弟弟。拉着长子的手,姐姐历尽沧桑的肌肤下,深藏着怎样一颗沉着、缓慢而温暖的心,拥有着怎样从容不变的力量?但是,姐姐不知道,从此,他们被各种各样的心理误区所阻隔,难以倾听到彼此真实想法,往来中的亲戚一下就变了味道。日常生活就多了一种防备、猜疑。呼延展作为两家命运的巨大伏笔存在,一下子就觉得生活像一口藏着月亮的水井,常常被梦和理想一类的抽象之物所累。接收了姐姐的长子,改名儿呼延展,从此呼得福和儿子一起很不适应地生活在土屋里。那时的呼得福看上去很显岁月,方圆就近的女人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原因很简单,日子过得寒酸。呼延展的到来也算是呼家人在世上留下了一粒种子。呼得福既当妈又当爹,总体说来两个角色转换得不太好,互相换位得烦了就不怎么管这个儿子了。一天做一顿饭,多添一瓢水,一顿饭吃新鲜,其余都是吃剩饭。呼延展成长得不是太顺,饥饿陪伴着,嘴唇因倔强而坚硬,像啄木鸟,面对虫子致命的伤害,他说不出什么温情的话,却显得格外自尊。和邻居家的娃娃比较,热闹和呵护显少,总是觉得家里少了啥,自己不存在,也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不存在,说话的嗓门总是很大,众生喧哗中高调表态,笑声也响亮。清脆的童声响彻村庄的角角落落,并回荡在人们的睡梦里。其实当时的山村是很原始很本真很热闹的,他家在通往村庄的出口处,又在村庄的最显处,夜晚也是孩子们喜欢闹腾的热闹地方。呼延展的大嗓门儿成了一种笑谈,甚至有人说他:“人穷志短就喜欢穷咋呼。”上初中时呼延展就很少说话了,什么样细小的幸福也不能抵消日子里那些沉默的灾难,没有呵护,有些呵护看上去又很生硬。他习惯了做一枚无花果,在自己的世界里酝酿,没有花朵凋谢时抒情化的凄凉,像哑巴一样,承担着宿命的倦怠和安静。他常以低频的声音和自己说话,别人听不到。和自己交流的时刻是愉快的,从早晨到*昏,然后只剩下一条朦胧依稀的小路,树木渐渐隐没,土屋门前暗淡得没有了色彩和轮廓,只剩下移动着的东西能被看到,比如一只鸡,一条狗,还有他十分厌恶的喝酒吃肉猜拳的声音。土屋对面的坡地上长满了各种树木,最多的还是柿子树,树木的春夏秋冬都会缀饰得五彩斑斓,很惹眼。入冬,柿子成熟时,呼延展摘下柿子装进口袋,搭车进伊金霍洛旗卖柿子,有时候遇见好运气了也能卖几个零花钱。柿子是呼延展童年的果腹口粮,常常因为吃多了食重不排便。和正常人家的娃娃比较,同龄人中他就显得矮。养父呼得福是懂手艺的人,那些年,别人家修房盖屋,套门窗的木工活计就由他来做。乡下人眼窝浅,他对呼延展的成长没有多少寄托,认为将来能种田糊口,能成家立业过成一家人就行了。不期望,因此也就不大管这个养子。冬天,大多的日子是被白雪包裹着,白天上学,夜晚回到土屋,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点亮跳动的油灯,老鼠冲着亮,也出来找温暖,虽然是友善的,但是想到有限的口粮被它们盗走,心里还是很难过。呼延展抓起炕上的扫炕苕把打过去,有一会儿没有声音,一会儿那声儿就又响起来了。它们抢着灯光逗乐,在脚地上烧火准备的松柏枝、柴草、麻杆中,上蹿下跳,快乐得不亦乐乎。有几次呼延展想去找妈,他知道姑姑是亲妈。姑姑嫁在村东头,针线学得挺巧的,还给呼延展补过衣裳。见了姑姑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欢,张口时想叫妈,姑姑说:“该走了,姑姑送你回你家。”一句“回你家”拉开了距离。呼得福给人干木匠活计,吃得好,偶尔也喝几口散酒,慢慢的呼得福就有了酒瘾。夜里回到土屋时整个人腾云驾雾,觉得自己在飞。情感大概是耐不住幽寂和野性的,他喜欢热闹,再听两句人们恭维他的话,想着手头赚下的几个钱,他就会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酒喊了人在土屋里继续喝。放学回家的呼延展看着土屋内乱糟糟的猜拳喝酒人,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就走到院子里看星星,想着,为什么姑姑一定要把我送给她的哥哥呢?当舅舅也许是好舅舅,当爸爸未必是好爸爸。寒冷的空气中,脑袋十二分清醒,脚步不知道迈向哪边。一只猫从土墙上爬过去,似乎是有一只蝙蝠在墙头上夜宿,月亮的光照着猫侧身抬起的爪子。他实在是消受不起这份难过,想来想去最难过的是土屋里没有姑姑这样的女人。盼着养父也找一个女人来,有女人的屋子里不必伸手就可以吃到饭菜。5岁前的记忆明亮,姑姑的院子里,尤其是傍晚,情境和心境都不一样。越来越黑的夜,姑姑的笑声,如一朵灿烂而怒放的花朵,被夜的浩大的寂静烘托着,朵瓣清晰,让院子里的人沉浸在难以言明的欢喜里,生活是芬芳的。他记得姑姑拉着他的手说:“舅舅没有娃,你去给舅舅当娃,舅舅是妈妈活在世上娘家唯一的亲人,你是我的儿子,你得替妈妈去还债。从此你没有妈妈了,只有姑姑,你喊我一声姑姑。”呼延展笑着喊:“妈妈,你是妈妈。”姑姑打他的头一下,不算重,“你喊一声姑姑我听听好听不?”呼延展喊:“姑姑。”姑姑落泪了。眼珠子和筛子眼似的,泪水滴落下来,湿了衣襟。门外院子里有两盆花,其中一盆花枝上打了苞,另一盆花枝上开放出花来,有红的、紫的,还有几朵是白色的,说是绣球花。折断后有一股臭味,和舅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呼延展回头看着妈妈喊:“妈妈。”这一回姑姑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很重,一阵剧痛,他心酸极了,开始哭,用眼的余光盯着外面的爸爸,院子里的爸爸不做声,嘲笑什么似地说了一句:“*姓的儿子就要姓呼了。”呼延展由妈妈拉着手去见舅舅。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有车轮压出的辙子,走起来磕磕绊绊,路两边还残留着马粪,看起来很黑,路边上有一只小动物已经死去,看得出是一只猫,灰麻色的皮毛,腹部的毛色有些灰白,猫死去已经几日了,有一股臭味发出来。呼延展盯着猫说:“像舅舅,臭。”舅舅在土屋的院子里等待很久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是父母的牌位,舅舅坐在椅子上,比平常日子打扮得干净,双手交叉在胸前,嘴角扯起笑纹,看见姐姐领着“外甥”进来了,紧着坐在椅子上。跟着进了院子的村干部是证人,他们站立一边。姑姑牵着呼延展走到八仙桌前面,要他跪下。呼延展跪下,磕头,算是认祖了。姑姑说:“喊爸爸。”呼延展掉头想跑,身后两个后生拽住他,这阵势吓哭了他,他迫不得已喊了一声:“爸爸。”满院子人喜笑颜开。呼延展也笑了,太好笑了。因为大家都笑。这一笑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彼时彼境,院子里除了屋子里的猜拳声,有的就是一些借着月光发亮的小昆虫,最绝望的时候,所能拥有的,是自己曲起腿来的安慰。姑姑总是出现在黑暗中,悄声说一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育,说话的声调也不高亢,眼神温和、微润,轻颤的眼睛盯着呼延展,眼睛里的拒绝和躲闪很让呼延展不舒服。季节易逝,时间久了,呼延展又有点不太在乎了,也跟着土屋里的人吃肉猜拳,虽然不能喝酒,但是整个人很有意思,像喝酒人的兄弟一样,利索有劲地代替醉酒的养父猜拳。醉眼朦胧的呼得福觉得这个儿子这样下去会出问题。酒后的呼得福想慷慨陈词一番,结果却显得少气无力,但还是说了:“有划拳的功夫去学习去,人家的爸爸有本事,你的爸爸没有本事,人家的爸爸是亲爸爸,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我给不了你啥东西,跟着我喝酒吃肉行,我死了就不行了。你得好好念书,念书改变命运是中华民族的基本国策。你总得把我死了以后的生活过完吧?”呼延展尝试着喝了一口酒,结果把自己像破罐子似的甩了出去,一下子喝了有三两酒。酒让他不省人事,十岁的娃娃昏沉沉瞌睡了七天。村子里有人告诉呼得福说:“你儿子酒精中*了。”七天后呼延展醒了的第一件事,认为自己死了。看土屋还是土屋,明白自己还活着,*土搭起的房子,加上一些稻草,一个火炉,一个桌子,一个土炕,这就是摆设。养父熬好的草药汤摆放在桌子上,看着他醒来了,高兴地笑着说:“我就知道光棍屋里的人命大。”这时的天色大约已近*昏,而*昏里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土屋里的光线也渐渐黯淡下去,沉郁的颜色使土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偶尔,老鼠跳出来试探一下动静,它们停顿一下偷偷换口气,并尽量地伸展自己的腿脚,流动着的空气中有一股酒味道,这味道让老鼠们兴奋,它们开始跳着呼朋唤友,呼得福学着猫叫吓唬老鼠:“喵呜,喵呜。”一切停止了。养父的另一面让呼延展莫名其妙的欢喜。二
呼延展小学毕业了,养父依旧出门去揽活。星期六呼延展去姑姑家,姑姑不在,姑父在屋子里坐着,姑父似乎是得过脑溢血,头被医生开过洞,及时把压迫神经的血给抽了,算是救了一命。姑父见了呼延展很高兴。没有聊几句话,姑父便拽住呼延展的手,拉到一个立柜前,立柜的玻璃柜面上插着一张照片。姑父说:“你看,这个是你。你那时叫*晓波。”照片上*晓波被妈妈抱着,头上戴着*帽子,一大家子身后是三间低矮的土屋。姑父笑着说:“你妈妈抱着你,那时你3岁。”呼延展看着3岁的自己,感到很尴尬,心里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认为从来就没有被女人抱过,哪想这张照片上的自己被亲妈抱着。呼延展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很复杂,养父不想理清,姑姑不想理清,都有一个道理在里边,这种复杂的亲情关系恐怕自己也无法理清了。呼得福路过姐姐的门前看到了这一幕,他认为姐夫是故意使坏,故意在一个孩子面前挑拨离间。有些生气,回家后就警告呼延展以后别去你姑姑家了,你那姑父一肚子坏水。呼延展心里被一种深深的悲伤所笼罩,掀不开的感伤愁绪。看着一家人向着两个相反方向走,面对烦恼的问题又无法排遣。没有色彩的土屋内没有女人的影子,父子俩常常为一些小事左右。呼延展端着海碗吃一碗机器面,吃相不好,汤汤水水溅到了衣襟上,呼得福一巴掌上去了,“吃应该有吃相,看你,又浪费水又浪费布,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那些阴雨和阳光的往日,姑姑永远不能再叫妈妈了。人生崎岖的循环及记忆,那些短暂的快乐,呼延展望着养父,并无疼爱或感触,他觉得力量不都站在他那边。默默想:等着我长大了有你好果子吃。父子俩在秋日亮晃晃的草原上走着,白色花,一簇簇点缀在盈然绿丛中。已经长到养父肩膀处的呼延展,有意放慢了脚步。这些白色的花开罢草原就进入霜雪的季节了,草会枯掉,叶子败光,朔风吹卷,大地寒瑟。第一场雪总是不够绵密。雪下过,大地上一片彻骨的寒冷和泥泞,呼延展长了冻疮的手脚5岁之后就没有进过暖意丛生的怀窝。霜雪过后,生过冻疮的部位开始奇痒,接着就开始肿胀,开裂,周而复始。呼得福送呼延展离开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去伊金霍洛旗读高中。暮色苍茫里父子俩并肩走着,他已经高过呼得福的肩膀,脑袋和呼得福一样平了。安顿好儿子,呼得福要离开伊金霍洛旗回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临走前他请呼延展在镇上一家小饭馆吃一顿饭,他自己喝了四两烧酒。伊金霍洛旗到底比纳林希里镇大多了,夜幕下的街道上偶尔有几处灯光,还有打着手电从街道上走过的年轻人。走起路来有点头重脚轻的呼得福,拍着儿子的头说:“走,送爸爸到大路上。”秋风掠过头发、树梢、屋顶,呼呼作响。恍惚想起很久没有这样走路说话了,心里有放不下的念头。偶尔有流星般的难过从心头流过,想说什么又似乎还有一种芥蒂存在,似乎父子俩在演戏,所有的话说过,侧过脸时眼睛里都闪着内容。走过老墙根儿,青砖道旁的*花开着,静静摇曳。*色显得饱满,光照下让人心动,让人忽然又高兴,又惆怅。带着腐烂气息的街道上,也许有养父的味道在里面,突然的,呼延展开始留恋土屋子,土屋子的霉潮味道,养父的味道。从前,总想着离开土屋子,那样,心就会畅快起来。现在离开了,老墙上的藤,和周围行走的人群,此刻,也是摆脱了从前日子的自由,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很怀念和养父在一起时的不自由。吹过的风,透着一股凉气。呼延展说:“爸爸,天凉了,记得多加衣裳。”呼得福说:“你只管好好读书,读好书考上大学,运气一改变,你就摆脱了农门,就上了高速路上了。那时候你就四通八达了。爸爸想办法赚钱,让你闯江湖去。”呼延展突然感觉养父呼得福老是过着夏天似的,冬天对他从来都不觉得寒冷,因为酒,酒带着天真的微笑等着他,酒如春阳温暖着他,冬天不见他穿棉袄,有酒刺激的呼得福也不管呼延展穿不穿棉袄,认为男孩子冻一冻好,脑子容易清醒。秋风虽然凉爽,空气中依旧有苍蝇在飞,呼得福跳着腾空抓苍蝇,左一下,右一下,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呼延展。呼延展停下不走了,想说什么话的欲望又没有了。舞蹈着抓苍蝇的呼得福丢到身后一句话:“等你考上大学了,我要买大缸大缸酒,排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土路旁,任由过路人随便痛饮。”呼得福舞蹈着,人就埋入了夜色中。呼延展望着那个小黑点,突然有一柱手电光射回来,在空中画了两个圈,又射往前方,然后光柱又射回去,光柱跳跃着越来越远。这就是自己的父亲。酒后的父亲似乎还可爱一些。一个又一个长长短短的过程连接起来的日子走远了,细数有多少自己喜欢的时光在里面?有多少起起落落的复杂心情在里面?过程中,有时快乐到让人沉醉,有时孤独到无人分享,却都是生活。把过往的日子收藏起来吧,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黑夜中树的形状很美,如弯曲的手臂伸向天空,树梢是尖尖的,风扰乱树在天空的剪影,树叶沙沙作响,有小鸟起落。天空中有月亮升起,深蓝的天空慢慢变得墨黑。呼延展站在送别的路上看着空阔的远方想起了姑姑。姑姑是可以和他敞开心扉说话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暖意,带着牵肠挂肚。但是姑姑的牵肠挂肚最后都要落在养父身上。姑姑在暖阳里绣花,向晚的脸上浮泛着一些暖意,呼延展站在姑姑院子的门前看姑姑手中的线越来越短,呼延展喊一声:“姑。”姑姑抬头看是呼延展,总是一拍大腿“啊呀,来,快进来,我娃子。”有多大的事都会起身回到灶台前烧火做饭,她知道,呼延展如果不是肚子饿了,娃是不会轻易来姑家的。姑姑做下的饭永远好吃,永远有一种香气缭绕在想像中。呼延展在姑姑家不想走,坐在姑姑身边,溽热的天气里,连汗都不会出,不去想外面的暑气,屋子里的香胰子味道缭绕在空气里,真是叫人妥帖如意。姑姑一定要在稍坐片刻后赶他走,姑姑心疼儿子也心疼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姑簇拥呼延展的热情总是很短暂,洋洋春晖覆盖呼延展的情绪总是很短暂,浓得化不开的感觉,让人踏实稳定的屋子总是停留得很短暂。姑姑把没有说出来的话,没有表达出来的疼爱,全都用在一顿饭里。很快,寒假就到了。寒假里藏着年,过年就要长一岁了。知识让呼延展从更宽容的角度来理解苦难,理解那些忧伤到无声的心灵。从过年那一天起,呼延展决定不做任何过激之举。但是,这个年过得很不愉快。寒假时呼延展离开伊金霍洛旗回家,先是去姑姑家吃一顿好饭,磨叽半天才要回自己家的土屋。打老远看见土屋大门口围着邻居,好像发生了啥事情,快速走近,看见是一个女人依着大门要债。女人话锋犀利,道理讲到最后开始破口大骂,邻居们来看稀罕,养父坐在门墩上,不时摊开大手说:“欠下了,现在还不了,你再骂也是这样的结果。”呼延展问欠下多少?女人竖起三根指头,呼延展说:“元?”女人很不屑地说:“算钱吗?是0,小子。”0元不是小数目,咋欠下的?呼延展问呼得福。呼得福说:“你专心念书,不关你的事情,欠下了总归是要还,可当下没有钱,咱会有钱的,不害怕也不丢人啊。火台上有剩饭,去吃你的饭。人家来要钱不能不叫人家要,咱没有钱,就应该挨人家骂。”女人越发得势了,指着呼延展说:“小光棍,你家老光棍当初拿我的钱娶老婆,就因为怕你受委屈又不娶了,结果钱也不还了。0元,你记着,父债子还。”呼延展从邻居们嘈杂的议论声中捋出一个眉目来,但是想不出是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土屋里真是缺少一个女人,但不缺这样的女人。看吵架的邻居们悄声议论说:“当初要娶上这个女人还不掀翻了呼得福的土屋。”“这女人带着两个男娃,一起来呼家,哪有呼延展的好活。”“女人不要脸,过嘴欠下的债也敢来要。”“人家说呼得福睡了她呢。咯咯咯咯咯……”呼延展心算了一遍,明白是养父想娶眼前这个女人,借了女人0元和女人的父母提亲,钱给女人父母放下了,亲事也定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呼得福放弃了。女人记得0元钱是从自己手里拿走的,拿走的钱不仅仅是口头承诺,是已经成为事实。女人来要钱也不能说没有理由,但也可以说没有理由,女人的钱给了她自己的父亲,钱还在她家里人手中。呼延展说:“这钱记在我头上,我还。”女人斜睨着呼延展,她小瞧这个娃,屁大点的读书人敢口头承诺还钱,那得啥年月。“想记在你头上哇,那好呀,啥时还?不能超过明年,你还钱得连本带利,少说也得还。”呼得福“呼”一声站起来,是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腾腾腾”地往院子中央走了两步,又“腾腾腾”地走近女人。女人“呼”一下钻进了门里,胸脯挺得高高的,仰起脸正面看着呼得福,等呼得福再走近一步她就要发作了。呼得福理短似的绕过女人,拉着呼延展的手说:“不关你的事情!你是学生娃,只管念书考大学。”女人突然“嘎嘎嘎”笑了,“还有命读大学?哪有大学生转生在这样的穷土屋。”呼得福不搭话,拉着呼延展回到土屋关上门。外面的声音慢慢就散了。空空的屋子里,桌子上,窗台上,脚地上蒙着的都是灰,屋子里寒酸的样子想掩饰都掩饰不了。呼延展穿过村子,碰见一个下煤窑的长辈,长辈叫韩贵余,此前也是光棍一条,现在鸟枪换炮了,娶妻生子,大冬天穿西装走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村街上。见人发烟,一边发烟一边掏出一张湿巾纸翘起脚擦皮鞋上的土灰。大冬天,黑亮的皮鞋穿在脚上,湿纸一擦一层霜就蒙上,再一擦霜就厚了。为什么自己不去下煤窑?呼延展想:如果可以赚很多钱,现在也是选择一条路的开始呀。沉闷而阴郁的午后,太阳像一把冷光凛凛的匕首,太阳在该消失的西天角上停留,一朵厚云拦挡了它,它很不服气得斜逼出来,横亘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上空。这时已是迟暮时分,办年货的人络绎不绝走过,张家买啥啦李家买啥啦,过年的精气神儿,从人们一圈一圈展开的笑脸上荡漾开,跑来跑去的娃娃们脸上居然泛起了无数的小汗粒。呼延展走往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通红通红的,是被冷风冻得通红,想着女人在门口要钱的场景,从5岁长到17岁,自己好像没有叫人好生尊重过。空气凝滞,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好多年不大声说话了,那些有爸爸有妈妈的同学一旦出现在他面前想邀请他做一件事,他都是视而不见,但是,他的骨子里很害怕孤独并顽强地拒绝着孤独。这个孤独如海水般涨潮的年里,他突然想逃离,想回到学校。可是学校已经放假了,回去怎么办?没有同学,没有老师,空荡荡的学校里依旧是回忆伴随。呼得福割肉过年。买了红纸要呼延展写对子,对子的内容大都是福满门,福在哪里?苦难比欢乐给人的东西更多,这话在呼延展身上验证了。苦难是人生的底蕴,他把这个底蕴晕染得很厚。这个年和往常的年一样,丰富了他对世界认知的阅历,蓝天下演绎着没有结尾的故事,他把自己越发遮挡得严严实实。正月十五过罢,学校就要开学了,还得回到学校,年龄不满18岁,没有地方要童工。那个女人正月十五前一天又来过一次,是刚刚擦黑的*昏。她站在土屋门口,呼得福叫她进来,呼延展不让。女人宣称不还钱不走人,眼珠子翻白倚着门,一股冷风飕飕往土屋钻。破天荒呼得福要呼延展去姑姑家躲躲,呼延展不走,似乎他已经是这个家一员了,虽不能独立撑持,但是遇见灾星来了他得在场。这一回是冷战,就等着女人没趣。没有哪个角色可以这般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在呼得福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里,气是永远顺不起来。月亮升高了,女人被冻得浑身打哆嗦,不得已调转身骂着脏话离开了。这一回合似乎是胜利了。看着静悄悄的院子,呼得福想喝酒庆贺一下,唯有酒可以送瘟神呢。呼延展觉得养父是一堆提不起来的淤泥,有点太伤呼延展的自尊了。贫穷带来的羞耻,连带养父搅合一锅难以下咽的感情杂烩,于一个青春年少的人来讲,唯一的出路是离家出走。呼得福也不拦他,任由他走。因为呼得福知道他是拦不住这个儿子的。呼延展深夜离开土屋去往学校,冰冷的世界,什么时候内心的阳光才能把过去的日子受到的委屈一点一点驱赶走呢?呼延展想把梗阻于胸的种种不适,尽量倾吐给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姑姑。姑姑总是把这种生活现状当作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总是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场上,似乎对父母的愧疚全部转换用来呵护这个弟弟了。因为是凌晨,外面黑乎乎的,周围的房子有的窗户上有了些晕*的光,窗户两边的门上一团团红色,看不清写了什么内容的对子给人一团温暖,可那是别人家的温暖啊。今天是正月十六,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烧后的焦味,十五的高潮已过去,有打麻将声传出来,谩骂声,甩牌声,埋怨声,所有的声音都是人间的声音啊。腊月天没有化了的雪在夜幕下很干净,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空气真好,洗净了他身上的汗酸臭。走到姑姑家的院子门前,睡眠中的门窗是黑的。此时的静夜,独自面对清白的月亮,四野的雪光,假如命运在5岁时没有任何改变,在这个屋子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此时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觉得身后的村子,粗糙、愚昧、肮脏、落后,刚平复了的心情就突然风波袭来,动荡的生活颠簸得他几乎要爆炸了。假如说用孤零零来形容此时的他,真是再贴切不过了。通往学校的道路上,呼延展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喜悦也没有,一点期盼也没有,对活着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人活着的意义,传宗接代的意义,许多问题在心里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看不清走向。这个寒假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像土坝上干枯的叶子,没有活力,没有水分,周围没有拦挡,只有风带着走,可是走到哪里才是头啊?大步流星走着,甚至觉得只有走才不会被生活抛到身后。呼延展发现身后有人也在大步流星走,微风里有一股酸臭味儿,静夜里还有人在赶路,他回了一下头,风声划过耳际,他看到了呼得福,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口袋,看着他呲着嘴笑。他说:“爸爸给你拿着干粮和厚衣裳,你招呼也不打走得急,这还不出正月天,冰天冻地的。往前走就到大路上了,就有班车了,爸爸送你上了班车就往回走,不耽搁你时间。”正月天,呼延展感觉到了春意袭来,却是在黎明的黑暗中。三
高中第二年,呼延展18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他在自己的想象里,如痴如醉地与刚分配到学校代语文课的女教师张小俏完成了一次初恋。那个如抽穗的麦子般蓬勃生动又美丽的语文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在呼延展的高中生活的梦境中反反复复出现。和呼延展一起读高中的好多村子里的孩子不读书了,各自寻找命运的去向,呼延展也开始心动,这样读下去会花很多钱,或者说真正的花钱还没有开始呢。人生的挫败感好像生锈的金属一样层层累积,到达顶点制造出硬的心,时时刻刻感觉想出逃,抛弃身后的一切。村子里在煤矿工作的韩贵余捎话来,问呼延展愿意去煤矿不。如果愿意,煤矿现在招工,就某月某天在旗里集合往神木方向走。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是一种逃跑。呼延展很心虚,对错两面的理由斗争了好久,读书也不用心了,成绩急剧下降。但是决定启程离开学校的那一刻,学校于他便不再有任何意义。张老师从操场上走过,这是呼延展对初恋中的女友幻想的模样,是可以用微妙的形容词形容的名字。张小俏,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过早经历了人间磨难的呼延展很难过地打消了初恋的念头。在他曲折的人生道路尽头张小俏不会陪伴自己,她走的是笔直的道路,草原上的鲜花等待着她走近,她美丽、自信、善良,善良不是爱。自己在她面前就是一个贼,偷走她感情的贼。她对呼延展的诱惑是永远的,一定不能被诱惑缠住了脚。犀利的透视感撕开了呼延展的清醒,他决定离开学校走向社会,赚钱,改变命运。虽然舍不得学校,舍不得读书改变命运的老传统。但是,他现在必须放弃读书,必须砍掉这个年龄任何滋生出的情感枝蔓。呼延展迎着张老师走过来,面对值得崇拜和学习的老师,他不敢看那张脸,多么白净的一张脸啊。平日里在学校很活跃的同学中间呼延展属于那种有点拘谨的学生,笑容也是收敛的,而此时,说话声音更是如同攥紧的拳头不愿意展开。张老师知道他有话说,主动问:“呼延展,你有话要说吗?”呼延展说:“张老师,我不读书了,要参加工作了。”张老师惊讶得张大了嘴说:“怎么会不读书呢?你学习一直很好,不读书可惜了。是你家长不让读书了呢还是你自己不想读书了?”呼延展说:“我自己不想读书了。”张老师说:“你先不急于下决定,明天你想好了再来见我,不读书很容易,再读书就难了。你爸妈同意吗?”呼延展躲避着,“同意,老师。”说谎,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那是十分难决定的一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同学都去上晚自习了,宿舍里呼延展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人世间的欢乐为什么总是在别处呢?即使触摸可及也总是和自己无关。张老师来宿舍找他,坐在床前局促的他多么不像一个男子汉。张老师白净的脸上,笑容像月光一样明媚。张老师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张老师问:“你一定要辍学吗?”呼延展说:“一定。”夜色中月光出来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张老师的惋惜。爱不应该有惋惜,长辈才有。他一厢情愿喜欢张老师,现在,他必须肯定他的决定,不念书了。有男老师喊张老师的名字:“张小俏,我找你呢?”“就来。”张老师拍拍呼延展的肩膀说:“你回家后再想想,还想读书学校欢迎你。”看着张老师急急远去的背影,他失望、沮丧、懊恼,他甚至觉得,缘分就该是这么浅吗?第二天回到家,从难过中拔不出来身子,呼延展病了一场。养父熬了几副汤药叫他喝,他很慎重也很认真地和养父说:“我不想念书了,这样念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还不如去煤矿,只要舍得下力气钱不愁赚。”呼得福说:“爸爸是想让你读书,你要是一定不读书爸爸也没有办法。咱们家祖坟上压根就没有考大学这样的风水树,不读就不读吧,读了大学离开土屋,你哪里还能回来?爸爸舍不得你走远,也许是爸爸不对。你自己决定吧。”童年到少年,土屋里的气息,养父某个眼神,以及肠胃的饥饿感,他都熟悉,但在土屋中他没有接受过一次长辈的抚摸,他渴望被父亲和母亲抚摸,渴望土屋里的笑声,渴望太多正常人家的东西,从眼前掠过的是与四季并无多大关联,与颤动不定的阳光也没有多大关联的孤独和寂寞。此刻,他迫切想逃离,想去煤矿。年夏天,呼延展由村子里的煤矿工人韩贵余引领前往榆林榆家梁煤矿下井。出门时养父送他到大路上,等班车的空余时间,养父说:“注意井下的突发事件,多长几个心眼,想着还有土屋呢。”然后没有话了。呼得福底气虚得不敢说还有自己。班车荡着一股尘开过来,呼延展上了车,在玻璃窗户上瞧见养父往班车上张望,车门合上了,他也合上了自己的眼。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不想看见养父,甚至讨厌他,心里有十味俱全泛起。往榆林方向的山路,一拐接着一拐,他将脸扭向窗外,窗外的景色于他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就要和自己的以前告一段落了,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韩贵余说起他的养父,笑话呼得福一辈子不干正事,人活得含糊、懒惰,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到底没有亲生养过不懂得疼人。呼延展第一次用“那人”说养父,对自己以往生活充满了语言上的抱怨。呼延展说:“那人,就那样了。”在车厢内嘈杂的环境中,呼延展希望韩贵余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看见有塑料袋子腾出一股热气,仔细看是煮熟的鸡蛋。在吵杂声和籁籁作响的塑料袋面前他停顿了片刻,默不作声,想哭。拿出鸡蛋剥好递给韩贵余一个,遮掩什么似的说:“趁热乎吃。”两个人吃鸡蛋,鸡蛋味道弥漫了车厢。有人喊:“谁在吃鸡蛋?臭死了。”韩贵余掏出湿纸巾擦擦手,看都不看说话的人,长脖子往前伸了伸,说:“我十分厌恶说鸡蛋臭的人,能每天吃一颗鸡蛋的人恐怕也不多吧?放屁臭不臭?拉屎臭不臭?脚气臭不臭?自身的臭看不见闻不到,再瞅瞅自己的长相,叫鞭子抽了似的,一身穷酸还嫌鸡蛋臭。穷命富显摆,有能耐的坐小车去,坐班车还他妈的嫌弃鸡蛋臭。”满车人不说话,说话的那个人红着脸脖子扭向车窗。韩贵余又来了一句:“苍蝇落在玻璃上了,小心有光明没前途噢。”一车人又开始笑了。车厢里的人群头挨着头说话,不说话的便睡觉,睡觉人身体向某一个地方倾斜,忘记了是在车上,头一歪人掉在了车厢地上。车到矿区路边停车,下车的人就呼延展和带他的人韩贵余。心里空,但又一直骚动着,扑腾着,挣扎着。和矿区对接上后,做了简单的资料填写,呼延展就被分配到井下当打杂劳务工。呼延展问人家一个月多少钱。对方头都没有抬说:“一天17块4毛。”简单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呼延展有点不高兴了,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来时路上他知道韩贵余一个月赚元,自己一天才17块4毛,他的心几乎要爆炸了,发现自己一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了,一点成功的期盼也没有了,是安于当下,安于现状呢?还是走,还是回去继续念书?对方看他脸色不好,更加难堪地说:“你没有高学历,在煤矿工作,一,凭仗的是高学历;二,凭仗的是吃苦精神。既没有高学历又没有吃苦精神,你还想天上掉馅饼赚高工资?不想干就走嘛。”呼延展知道自己不能走,正如对方所说,虽然没有高学历,但是得有吃苦精神。第一次下井,走了大约半个小时,黑咕隆咚的井下作业,一呆就是大半天。黑,使呼延展对自己的人生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质疑,甚至怀疑,自己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应该属于自己?所有追求是不是有意义?在黑暗中,他已经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许多问题再一次来到心中搅缠着。中午12点有班前餐送到井下,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奇怪其他劳务工难道肚子不饿吗?为什么他们装着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干活?呼延展不管,上前拿起碗准备打饭,从一个地方伸出一只拳头,来不及反应的呼延展滚在了地上。“这是正式工的班前餐,你们他妈的也配?”呼延展想逃出这黑,但是,另一种黑,也许会永远伴随他。掘进队的机器嘈杂声,正式工的打骂声,所有黑暗中的事物都在行走,都是流动的,都是不可能停顿的。谁要想停下来,谁要想歇一会儿,谁就会被远远的抛到身后,再也跟不上。如果你没有下过矿井便不知道井下事。黑笼罩了一切,黑煤的墙没有黑影,黑甚至可以淹没人们的羞涩,如果你愿意分享大自然的赐赏,将世间一切忧烦涤除荡尽,那么黑可以让你剥下身体上所有累赘,还原赤条条的自我。井下8个小时,下午四点出井后他看到了阳光、蓝天,他开始哭,泣不成声地哭。洗澡、吃饭后回到宿舍,他坐在床上想,要不要回去继续读书?考大学,将来上内蒙古大学一直是他的梦想。呼延展卷曲着身子,脑袋伏在膝头上,他睡着了。窗户上的一缕晚夕照在他身体上,有微风推开窗户给他一缕凉风,凉风轻轻撩动他的头发。微风里有一股清甜的野花香气,他梦见养父买了10只羊,有三两只羊羔,它们在野花香里抬起头,咩咩叫着。草原上的羊群,养父,绣花的姑姑,土屋前落下的马粪,睡梦中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敏锐活跃,各种美好图景也纷至沓来,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种暖暖的感觉,幸福的滋味一瞬间填满了他的内心。睡梦中故乡在他的心里占据着多么大的比重。虽然他从心里不断地厌恶它,为它的破陋而羞愧而烦躁,但是骨子里肺腑里已被思念攻陷占领了。他醒来的瞬间,发现自己很绝望,又有一种摆脱故乡如释重负的感觉,先前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事,似乎一下子全解决了,既然选择了吃苦耐劳,心里就应该充满力量和自信。他躺好开始认真睡,对待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认真才是他今后的方向。四
一年后,呼延展被调往榆林补连塔煤矿。此时,身上依旧背着0元债务,不,是元。这回去补连塔煤矿是到一线采掘队,工资相对提高了一些。钱于他很重要,省着花,必须省着花。可是,屋漏又遇连阴雨。他的养父酒后驾驶别人的三轮车翻到坡沟里了。呼延展回到纳林希里镇,回到家,这是出门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土屋。摔坏的三轮车在自己家院子里放着,拐着腿的养父拄着拐杖,脸上结着紫红色的伤疤。看见进屋的呼延展,眼睛里躲闪着什么,却也是迎门呲开了嘴笑。院子里有十只羊,和呼延展梦境中的一模一样,羊吃着割回来的青草,有人来协商买羊,似乎是卖了羊要赔人家的三轮车钱。呼延展坐下来,院子里一股羊膻味儿,那是富裕的味道啊。呼得福说:“都是酒闹的,我以后不喝酒了。酒后人的胆子大,开着人家的三轮车跑,结果出事了。不过连累不到我娃,我在你工作后给人做木工活赚了俩钱,买了羊,繁殖养殖,木工活眼看就没有人需要了,都用塑钢窗,谁还稀罕我这半拉子手艺活。”人能够忏悔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里有,还要有勇气承认自己错了,人真需要有羞耻才会思想进步。呼延展让买羊的人明天再来,说我们父子俩得合计一下。买羊的人抽了几根呼延展递过来的烟,说了一些闲淡话,约定明天再来的时间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走了。那时的夜晚,白天忙于生计的人们会显得异常亲切。呼延展希望放下白天的不快,解开生活的枷锁,敞开心扉和养父来一次长谈。他看到养父从黑暗中拐着腿走回来,手里吊着他的挚爱:酒。生活的奢侈品是养父从小卖铺赊来的,赊欠对养父来说,只要是为了嘴,一切赊欠都值。回来的路上呼得福一路喊了村里的几个酒友,今夜喝酒的由头足,因为儿子呼延展回来了。喝酒吃肉,呼延展回来时路上就买了肉。养父大刀阔斧煮肉,煮的是儿子买回来的肉。土屋子一时弥漫出肉香,还有葱蒜,花椒,大料的香气。前后进屋的邻居寻找位置坐下,有人用嘴咬开酒瓶盖子,先喝了一口,说:“好酒。”呼得福用筷子夹着煮熟的一块肉搁碗里让呼延展吃。“来,第一次吃上了儿子孝顺的肉,这第一口香得儿子先尝。”浓郁的肉香味儿冲鼻而来,呼延展口水泛起又咕噜咽下。呼延展倔强地把端在手里的碗放到炕上,脸扭向门口,那一瞬间他忍着情绪,甚至想一辈子不吃肉。屋子里的人把脑袋方向侧向呼延展,眼睛在*昏的光晕里射出不理解甚至讨厌的光。呼延展打了一个寒噤,身体有些紧缩,有两个人坐在稍远的脚地上盯着他看,炕上侧卧着两个说闲话的人,还有一个靠窗户,双手压在胸口上,像是胃痛,看呼延展的眼光是不屑和疑惑的。门开着,黑暗的远处有羊在走动,摔坏的三轮车显影出一个黑色的轮廓,呼延展没有打招呼坚决地没入黑暗中。独自一人走着,这时的夜不再恐惧,人不再孤独,他和夜较真,任由泪水跌落。哭着走到姑姑家门口,姑姑家门口停着豪车,他在夜色中听见了屋子里的欢声笑语,灯光是柔和的。他停下脚步站在院边,夜晚是回忆往事的最佳时间,而此时的夜空,新月如钩,钩在一丛缀满情愫的相思树丛外,钩出夜色的无限委屈。一个完美的富裕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家,这个家不属于他,站在窗外的他走不进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必须认命担当。回到土屋,见酒没有命的酒徒们早已忘记了呼延展绝然离开的样子,酒正酣,猜拳声此起彼伏。呼延展坐在他们面前,很认真地说:“你们都是我爸爸的朋友对吗?”几个人停下往嘴里运输肉的筷子,很天真地看着呼延展,很认真地点点头。呼延展说:“是朋友可不能是酒桌上的朋友,还应该是生活中的朋友对不?”“那是,当然了。”他们异口同声回答。“既然是朋友,那我们就说说‘朋友’这两个字吧。知道不,朋友里面有一半是‘撇’,是歪的,或者说是邪门歪道,也能说是歪门邪道。有一半是‘竖’,是正的,或者说是正人君子,也能说是光明坦荡。但是,最重要是有一‘撇’,不敢小瞧了这一撇,有可能是遭难了,朋友撇下你就走,这就告诉了小心交友,不然最后只会落下一群酒肉朋友。‘朋’的肚子里夹了那么多雨水,那就是交友不慎藏在肚子里没有办法说的泪水啊。”几个人摇着头表态说:“不能只是酒肉朋友,遇难了当然要帮。”呼延展说:“我也觉得我爸爸跟前的人都是遇难帮得上忙的朋友。好啊,今夜咱们朋友们商量个事儿。我爸爸摔坏了人家的三轮车,人家是新三轮车,要求赔偿。当然是应该赔偿。但是,因为我们家穷,拿不出这么多钱,一时赔不起。我爸爸想卖了羊赔三轮车,羊还小,何况羊也是长流水的收入,因为羊能够繁殖。我就想和各位朋友说一下,烦请大家帮忙替我爸爸还上这个钱,多则一年,少则三个月,我就能还了大家。你们看看谁愿意出手帮我们家解决这个燃眉之急呢?”正往嘴里夹肉的人快速夹了两筷子,不说话,倒是呼得福说话了:“不是大事,卖了羊也还得起。你们愿意借我这个钱,当然了,朋友一场,那是更好不过。”一个朋友站起来突然“啊呀”喊了一声:“我忘记了,我家的猪圈还没有挡好,再说再说,我先去挡猪圈。”一个朋友说:“怕是猪圈里的猪早跑了吧?你一个人哪里可以拦挡得了猪,黑灯瞎火的,我跟你去搭个伴。”各种借口说出,一屋人就散了。呼得福用难过甚至狐疑的复杂眼光看着呼延展,肠胃的难受和头的眩晕使呼得福很难维护那点可笑的尊严,胸口的胃酸在不停往上冒,他蹲下去,蹲在地上很长时间。呼延展收拾锅碗,蹲在地上的呼得福说:“他们还要来,还要来喝酒。”呼延展不动了,陪同养父在灰暗的灯光中等朋友回来。凌晨,或者已经接近黎明了,土屋里孤独的父子依旧坐着。呼延展支撑不住和衣躺下睡了。一觉睡到半上午,屋外来要三轮车钱的人和买羊的人,他们大声说话惊扰了呼延展。走出门外,看到买羊人赶着羊正要出门,呼得福手里握着卖羊的钱,正沾了口水一张张数钱。被毁坏了三轮车的人等着,一脸愁容,嘴里嘟囔着这事让他耽搁了几天功夫少了多少收入,新三轮车又一下子买不回来,这事叫人恼火。说话的这个人穿一双泛白的*用胶鞋,裤管用两只镊子捏着,显得又土气又别扭。呼延展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扮?他说:“这几天没有电动三轮车了,就用人力三轮车拉人,这样捏住裤脚,一是防备快踩时裤管绞进链子里去,二是跑起来风不往裆里钻。当然了,夏天不怕风,主要是冬天。”听他这一说呼延展就想到了冬季,凛冽的寒风,虽然许多人都裹着厚厚的冬衣,但是,那些蹬三轮车的人,裸露的脸却像谁给抽了一顿鞭子,为了养家糊口的几个钱,手和脸紫皮萝卜似的,都是为了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想想都很难受。迟疑了一下,要赶羊人停下赶羊,他问了电动三轮车多少钱,也不二话,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对方,然后不好意思地掏出两包烟给了赶羊人,叫他留下羊,羊不卖了。蹬三轮的跳上车牵起衣襟,在脸上抹了一把灰,用力蹬着往坡上走。半坡上有点陡,蹬着蹬着轮子就转不动了,他向前俯低了身子,高抬起屁股,往踏板上加力,这边的娃娃们喊着:“退下来了,退下来了。”只见他往踏板上用劲加力,他的裤条小,因为用力,屁股轮廓分明地凸起来,尖尖的臂瓣,深深的凹槽。一番艰苦努力后,终于还是停下了。他跳下车回头和呼延展招招手,手扶着龙头推上坡。一跳两跳,异常轻快地跳上车,打了一声唿哨,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五
呼延展安顿好家里事急急往矿上走,因为神东矿下达了一个文件,他们这一批劳务工要转正了。说是转正,其实也就转25人,但是考试的有人参加。这是第一次改变自己的身份。只有考好,机会才是平等的。机会一定会给那些努力的人,但是,就怕机会也有走神的时候。呼延展心里对这次考试是下了*注的,如果人的考试自己能考第一名,就一定能考上大学,从小,心里的梦想就是考上“内蒙古大学”。假如考不上第一名,他也认命。“祖宗的坟茔上没有那块风水”,这是养父说过的话。任何一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他都不在意,可养父的话他在意。可能任何事情到最后,亲人的对抗最重。考试下来等分数的阶段,第一个报告他消息的,是神东矿宾馆从伊金霍洛旗招聘来的服务员郭彩虹。郭彩虹在宾馆听判卷人议论这次转正的劳务工,第一名考生其实超越了第二名30多分。第一名考生是下了功夫的。郭彩虹就试探问第一名考生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矿上的中层领导也不避讳,告诉她是伊金霍洛旗人,叫呼延展。郭彩虹惊讶得没有顾上多说什么,赶紧给呼延展打电话告诉他这件天大的喜事。电话里的呼延展很平静地说:“我如果报考内蒙古大学,那一定是可以考上的。”郭彩虹说:“老乡,你是不是听到消息激动傻了?内蒙古大学关你屁事?”呼延展说:“充分可以证明我能够考上内蒙古大学啊。”郭彩虹很失望地放下电话,她觉得这个老乡脑子有问题,榆木疙瘩,怎么可以老说内蒙古大学。钻牛角尖的人也许是天才,但是,这种天才不交往也罢。神东矿的下井坑道正对着一棵柿子树,柿子树在整个冬天的严寒里枝柯蜷缩在一起,它们扭弯曲折的形状,似乎是在收缩保留生命的心力,等着来年春天。下井工人每一次下井时都要看它一眼,有些时候它的树枝上会挂着几十个柿子,树上的残叶子落光了,柿子火红如朝阳,似乎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树上有几个柿子,跌落一个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神。柿子树是地面上的风景树,也是矿井工人的季节树。神东矿的人都知道呼延展和自己拗着劲,尤其在那些真的大学生面前,鼻孔朝天看他们是他的特点。但是,他真的不是大学生。没有人能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身份认定如此认真。他是一个高中没有毕业就下煤矿的井下工人,每每对新来的井下工人说教时,就一定要肯定自己是大学生。从转正那一天开始,呼延展就是“内蒙古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了,谁都不能在他面前否定。井下的所有机械设备,只要正式工会的,呼延展都会,人心就怕长眼睛,多看多学是他超越他人的最后本事。“这世界上只有不学的,没有学不会的。”他在日记中写下这句话。年2月份,呼延展拿到手的转正工资是元,此时他已经是采掘二队的副班长了。工资由元变成元,虽然说不是一个数就能够让人高兴,但是,多一个数的工资绝对可以让人高兴。其实在年神东已经取消了两极化的工资待遇,但是正式工是一张贴了金箔的名片,绩效工资还是高过了劳务工,更何况,正式工有如高中考上大学,也很叫人扬眉吐气呢。拿到工资的第一时间,呼延展请班里所有人吃了一次大餐,让班里的劳务工没有转正了的人点最贵的菜,他要奢侈一回,为自己的努力,也给他们一个动力。贵菜当然是荤菜,开吃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养父。也是用第一个月工资,呼延展请了在神东矿工作的老乡,老乡中有郭彩虹,本来她不想参加,是好奇心让她参加了这次聚餐。郭彩虹因为这次聚餐,发现30岁的呼延展还没有成家,自己也没有找到对象,聚餐中有人起哄,呼延展就要了郭彩虹的电话。其实,郭彩虹对呼延展第一次碰面并没有火花,一个小个子,大眼睛,说话快速,嗓门大,可说话中间看他突然就来了羞涩。趁着没有人时郭彩虹还逗了他一句:“大学生,祝贺你又中了状元。”呼延展涨了一个大红脸,说:“我的成绩就是大学生的成绩,我就是大学生。”一时间,郭彩虹竟然被他的表情打动了,一个爱红脸的男人,宽宽的额头发出一圈洁净的光芒。郭彩虹被呼延展这副自信、顽强的精神震呆了。郭彩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周围显得都非常安静。为了打破这安静,呼延展像是和亲人倾诉一样,“我曾经想过,一个人一生的努力未必能行,农村娃进矿,和一个大学生的差距是必然的,他们付出过,努力过,因此,我不敢期盼我成功。在井下,我对我的目的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供我稍息的地儿,都在往前行走,我不敢懈怠。看到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凭着各种关系纷纷逃出樊笼,看到过去的那些并不怎样的同学突然之间呼风唤雨,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不敢有丝毫误差往前走。你理解吗?”有人喊郭彩虹,分别时郭彩虹说:“我理解你,也理解你为什么说自己是大学生。”呼延展怀揣着正式工人的第一个月工资,回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站在自家的土屋门口,呼延展面带笑容很真诚地和年老的养父说:“爸爸,我转正了,拿了第一个月工资,我请你吃饭,我们喝酒吃肉,我要和爸爸醉一次。”呼德福惊讶得张大嘴说:“你转成正式工了?”呼延展说:“爸爸可以通知那个女人了,叫她来拿钱,我是回来还她钱的,还了钱,从此咱们家就不欠外债了,爸爸也不用外出给人家上门做生活了。”呼得福吃惊地站在土屋门口,看着笑容满面的儿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抵触情绪的邀请让呼得福流下了两行老泪。父子俩往伊金霍洛旗去吃饭,路过那个女人家决定进去放下钱。呼得福说:“这钱不该给她,坏女人,你不要管这事,让她上门闹一辈子,看她丢人败兴不。”呼延展停下脚步,很认真的说:“我们也丢人败兴啊!我就不想让土屋里的人在这个世上叫人看笑话,还她,把她的丢人败兴还回她。”父子俩不说话了。路过女人的村庄,父子一前一后走进去。女人看见是来还钱了,没有想过能得到这钱,她也就是打枣呢,有一杆子没有一杆子打两下,这么说真是来还钱了?呼延展递过钱说:“。”那女人不相信是,拦着不让他们父子走,他们也不走,等女人沾着口水数钱,连着三遍,女人抬起头来说:“等下,我给你们父子倒口水喝。”呼得福说:“不喝了。两清了,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了。”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新买的上衣,大了点,不太合身。裤子是瘦腿裤,显然是洗过多少遍了,还有许多线头长出来,有些泛白,裤腿还挽着,却又长短不齐。看他们父子要走,又忙不迭从桌子上拿烟,急急撕封条,却又找不到封口,翻来倒去寻,开了封又抠不出烟来,手颤着。呼延展让她别拆了,向她摆摆手要走,女人两步三步赶到他们父子俩面前,非要把烟递到他们嘴里。呼延展躲避着,看见养父张开嘴由女人放进去,女人又找着打火机点燃靠近,两只大奶子故意扫了一下呼得福,呼得福嘻笑着,趁呼延展不注意时迅即伸手抓了一下女人的奶子。女人大声说:“来呀,顾得上就来串门。”呼延展脸上的表情已经很尴尬了,他很不高兴地把手里的烟重重放在桌子上,扭头走开,呼得福也跟着走开。身后的女人用很含糊的话在挑逗呼得福,呼得福背转手,用一种手语和身后的女人说话,叼在嘴里的香烟熏得他的眼睛难受,想吐掉烟头,结果唾沫粘牢了嘴角,他缩回手用劲撕扯了一下,嘴角就破了。这时候说什么话都很多余,呼延展甚至后悔回来请养父吃饭,或者说后悔来还钱,但是不还钱终究又是一个事情,他想,这事就这样快点结束吧。父子俩搭车到了伊金霍洛旗。进了饭店,呼延展问养父:“爸爸想吃什么?想吃就要,只要伊金霍洛旗有。”呼得福也不是舍得花钱的人,他说想吃“油糕,羊肉,要一瓶蒙古王。”呼延展按照呼得福所点,又要了一份牛肉。菜很快就上来了。急不可耐的呼得福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大口嚼,半天,并没有咽下,等了半天说:“这肉炖得难嚼,我吃块油糕。”呼延展打开酒,倒了两杯,看了半天酒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口,想说养父抚养自己不容易,可就是说不出口。递一杯给呼得福,父子俩碰了一下,一口干了。呼得福说话了。“我是会木匠的人,我没有给你打下一件家具,总想着有机会,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一来人家都不时兴手工活了,二来我的眼睛坏了,看不清走线,身体也越来越糟糕。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我是会掐算好天气的人,婚丧嫁娶也有人来找我,可我儿子的任何日子都不敢算。爸爸觉得你该找对象了,爸爸要别人算了一下,人家说今年有成。”呼延展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听他们瞎算。”呼德福说:“我也掐算了一下,爸爸不能说,就怕那个日子算坏了,和爸爸一样。爸爸就想儿子有个家,家里有女人,一辈子,咱们父子的日子就是灰锅冷灶啊。不过,现在看来世上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我哪里能够想到有一天我儿子请我喝酒吃肉,这日子说到眼前就到了。”呼延展看到养父已经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养父了,喝酒也少了,吃肉更少,似乎半天都不动筷子,酒和肉在眼前摆放着,也就是一个气氛。呼延展说:“爸爸,你从前可不是这样,酒肉放在眼前就没有命了。”呼得福说:“人是活年轻,老了,器官也老了。就算是有几根花花肠子作怪,也只能耍个花架子。爸爸现在心里就想着抱孙子呢。”一顿饭吃得天就黑实了,呼延展在伊金霍洛旗登记了一家不大的宾馆,宾馆有热水,呼得福一辈子没有洗过澡,洗洗身上多半辈子的泥,也让他舒服舒服。洗澡出来,呼得福不好意思的说:“不怕你笑话,爸爸身上的泥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子厚,浅浅的一层。有钱了真是好,一天洗一次,唉,一辈子要浪费多少水呀。”呼延展笑,呼得福也笑,两个人的笑都控制着,生怕一放松便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未完待续)END
作者简介: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守望》《甩鞭》等;散文集《我走我在》《河水带走两岸》等,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速排小蚂蚁编辑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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